丑陋的父亲

移动版  2020-02-05 14:42  来 源:网络整理  字号:

  在我童年的时候,父亲是一座只可仰望的大山,是我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
  
  父亲加起来上了不到两个月的学,却识得不少字。父亲熟读《三国》《水浒》《说岳》《说唐》,不但可以一字不落地讲《隆中对》《舌战群儒》《三英战吕布》《煮酒论英雄》,准确地说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以及岳武穆帐下“四枪八大锤”的绰号和姓名,甚至还曾私底下质疑过“隋唐第二条好汉”应该是使梅花亮银锤的裴元庆,而不是持凤翅镏金镗的宇文成都,他的学问深不可测大得惊人,渊博得让我高山仰止。
  
  酷暑的夜晚,停电是常态的乡村根本无法入睡,户外“乘凉”是最好的排遣。父亲一张竹椅,一把蒲扇,一壶粗茶,在我家院子的大槐树下讲《三国》,常常围满虔诚的听众,甚至还有邻村的三国迷打着一双赤脚步行十多里慕名前来听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的那几段《三国》讲了不知有多少遍,大槐树底下的听众不但一个都没有减少,反而有水涨船高之势。持家有道的母亲曾打算趁父亲讲座时去听众中兜售一些瓜子、汽水、冰棍、凉茶、西瓜之类补贴家用,被父亲暴怒地制止,这一度让尚不知生活艰难的我对“不要让几毛臭钱玷污了学问”的父亲肃然起敬。 织梦好,好织梦
  
  父亲讲《三国》时的样子很神气。尤当讲到“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时,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的风流倜谠潇洒不羁,我热血沸腾不时产生幻觉:把父亲顿时等同于诸葛亮、刘备、曹操那样的牛逼人物,为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庆幸不已。我小时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后继承父亲的“三宝”——那竹椅,那蒲扇,那茶壶,也能宣讲三国,拥有一槐树底下求知若渴的听众,那一定会是世界上最风光最荣耀的事情。
  
  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村里第一个“下海”做生意的父亲颇是赚了一点儿钱,盖了村里也是乡里第一栋三层高的小楼,那是父亲一生中最为华彩的时刻。盖楼时,不知有几百年的老槐树砍掉了,我想要阻止却不敢说出口,从那时起,也砍掉了我有关童年的许多记忆。
  
  老槐树被砍掉之后,父亲不再喝茶,开始喝酒,我逐渐感受到了父亲的膨胀。父亲原本喝小半杯白酒就脸红,听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后,开始贪上了杯中物;父亲原本吃不惯辣椒,了解到毛泽东“不吃辣椒不革命”后,开始拼命地吃辣椒;父亲原本也不抽烟,从一本地摊杂志上看到邓小平烟瘾奇大,从此开始学抽烟。抽烟、喝酒、吃辣椒,本来只是个人喜好,极平凡的一件事情,父亲非要把这些生活习惯上升到一个自己根本无法企及的高度,一定要把自己跟那些文豪和伟人联系到一起,在他自以为是的观念里,貌似那些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辣椒的村民,似乎就要低人一等一般。 内容来自dedecms
  
  父亲常常不自觉地表露出这样一种荒诞的情绪,这在他还是村里的首富时,村民们还可以忍受或者继续敷衍他。遗憾的是,随着改革开放春风的继续吹拂,父亲这个优秀农民企业家的那些生意越做越差,直至欠下村里最大的一笔债务。
  
  父亲抽的烟、喝的酒还是村里最好的,但分明已没有了先前“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的那种盛况,来听父亲讲《隆中对》《煮酒论英雄》的村民眼见是越来越少……有一天傍晚我去同桌易兵家问作业,远远听得易兵他爹易老三一边拍桌子一边在对谁抒发不平:“张正超他算什么英雄?他敢自比刘玄德诸葛孔明!他有什么本事讲《隆中对》?他欠我五百块钱一年多都没还呢,还是赶紧给自己想个对策吧!”易老三曾是父亲最为忠实的听众,曾乐此不疲在大槐树底下司职给父亲端茶倒水摇扇驱蚊的美丽差使,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回易兵爷爷的寿诞易老三再四请到父亲和我过去捧场,酒过三巡面红耳赤的他兴奋地站到一张长凳上发表演说“今天张正爹都过来了,这相当于就是我们县的县长来了,正爹讲的《三国》,大约邓主席也可以听得的,只是他老人家没我们这些老百姓有耳福哟,我们热烈热烈热烈欢迎正爹来段《煮酒论英雄》好不好……”,此话言犹在耳,却是往者不可谏,今是而昨非。易老三对父亲的背叛令我十分的愤怒,从此再也没走近易兵家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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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级时,我以全乡第二名全县第四名的成绩考进乡里中学的“实验班”,小小少年开始长大长高,而家里的境况却没有因此好起来。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有家不能进”。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兴高采烈捂著书包里学校作文竞赛一等奖的莫大荣誉回家,只见围墙的大铁门上贴着一个白色的大大的“封”字,我的心猛地一沉,立马联想起黑白电视机里的那两位情节严重的钦犯林冲和武松。母亲和姐姐瘫坐在大铁门前的石墩上,神色黯然,一言不发,她们周围是左三圈右三圈以易老三为首的兴高采烈的看客。我小心翼翼从书包取出奖状给母亲,还或故意要让周围的人看到,母亲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浅笑。我瘦小的身体还无力去对抗这个冷酷的世界,那是我当时唯一可以贡献出来的力量。
  
  不知等待了有几个世纪,夜色渐渐降临,在袅袅炊烟中,骑着凤凰牌自行车的父亲终于大摇大摆回来了。他停完车二话不说,径直到铁门前把封条扯得粉碎,母亲不无焦急地说,这可是法院贴的封条啊,不会抓你去枪毙吧?父亲满不在乎说,放你们娘几个一百二十个心,执行庭的周庭长跟我是老相识,他们今天过来不过是走个过场意思一下,就是他今天中午派人告诉我今天下午不要在家的……有父亲这番话撑腰,姐姐和我争相跑进院子,十分解恨地撕扯掉前后门另外几个讨厌的“十字封”,并念念有词地把它们踩在脚下,然后碾成一团,践踏法律的感觉真好。在那一瞬间,并不太高大眼见还萎靡不振了许久的父亲形象,瞬间又变得伟岸起来,他又成了我心目中的大山和英雄。只不过,父亲这一高大的印象并没有维持多久,而这也是我有关父亲英雄形象的最后一点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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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的那几年,四处折腾忙着还债的父亲几乎没怎么管过我,我也乐得无法无天鸡飞狗跳,成绩自然每况愈下。父亲在初三开学的时候瞒着我去了一趟学校,把他从云南出差带回的自己舍不得抽的几条云烟和红塔山送给了我的班主任和我偏科最严重的英语老师,我当时还纳了闷了,辛勤的园丁们那段时间怎么会对我突然友好起来青眼有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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