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手里保存着的祖父唯一的照片,也是我寻找他下落的重要线索。要感谢安青这位女人,每一次,当我透过几十年的时光想象拍照的那一幕,仿佛看到了安青的手在镀铬的圆形快门按钮上留下的指纹。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祖父的这张照片与我朝夕相处,我会不会与他达成某种心灵上的默契,产生灵魂附体的错觉。十余年来,每当我独自端坐在书桌前,他就会在书桌右侧的一堆书前微笑地望着我。明天就是二〇一六年的元旦了,三十二年前的这一天,我的祖父聂保修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没有人知道他最终的下落。我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一九一〇年出生的人,要是活到今天,已经一百零六岁了。但是一个七十多岁离家出走的老人,没有安定的晚年,没有亲情的滋养与抚慰,也没有其他人悉心的照顾,不可能活得太久。如果他真像我所猜测的那样已经去世,那么他是如何不在人世的?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又是怎样度过的?每当想起祖父难以预知的结局,我就有些酸楚,可又无能为力。
午夜一点,万籁俱寂,丹城的气温低到零度以下,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进入寒冷的睡梦中。云南的东北部,隆起的山峦像拥抱冬天的胸膛。记忆中,许多年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雪了,心无旁骛地下,灰黑色的窗外,遮天蔽日的灰色云团,细腻,柔软,寂静,我没有听到街道上再有汽车驶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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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照片被我放在书桌的台灯旁,夹在一只浅褐色的木质相框里,我只要略微往右偏头就能看到。照片上的祖父穿着一身国军上校军服,黑白照,发黄的相纸,麻面,台灯的光线从一尺多高的地方照射下来,我看到了祖父四十岁时依旧英俊的脸。当年,站在昆明小西门外背靠城墙照相的时候,面对安青手里的镜头,祖父或许不会想到,他的这张照片会被一个人偷偷保存下来。安青很喜欢这张照片,她让外孙女去照相馆翻拍了几张,当我再次去看望她的时候,她郑重其事地把照片给了我,仿佛是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重大决定。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安青已经作古,她的墓就埋在滇池边的金宝山,离我祖父所说的上线黄敏文的墓地只有两百米。今年春天我去元江县的时候还绕道上去过,我给安青带去了一把菊花,是黄色的“懒梳妆”。
祖父知道,那是安青最喜欢的花。
灯光下仔细观看祖父的照片,我得承认,我比父亲长得更像他。隔辈遗传,神秘的基因有着别人难以洞穿的秘密。或许是父亲内心拒绝祖父,有意长得与他背道而驰。我和祖父有一样的深眼眶和高鼻头,一样的左眉端头有一颗隐约的痣,脸形也非常相似。最大的不同是,照片中的祖父,眼睛里面有希冀,带动脸上浮现出某种让人心动的光亮,而镜子中的我,眸子里一片混浊,看上去世故、慵懒而又贪婪,我在里面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本文来自织梦
一九八一年冬天,时隔将近四十年,祖父聂保修重新回到他的故乡丹城。可祖父在丹城只生活了短短两年,又独自悄无声息离开。那时我已经到昆明读书,不知道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祖父不辞而别。回家过春节的时候,才知道祖父已经离家出走了。父亲解释说,我祖父离家出走的时候没有一点迹象,这些年,他一直试图淡化当年的冷落对我祖父造成的伤害。
据父亲说,我祖父失踪几天以后他才发现的。“工作太忙,有几天没见到你祖父,等到了楼下的炭房,用钥匙打开门以后,就感觉有些不对劲,”父亲说,“炭房里收拾得太整洁了,整洁得有些奇怪。”
我到昆明读书以后,渴望自由的小妹也考起了中专,搬到离家五公里以外的卫校去住了,家中就只剩下父母和祖父。不难想象,一旦家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气氛会变得怎样的尴尬。以往,我和小妹住在家里的时候,父母有什么话要对祖父说,都是我与小妹进行传递。反过来也一样。
父亲说,打开炭房后,他在门边摸索着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没有窗户的炭房,关上门后,里面漆黑一团。父亲按亮电灯,看见紧靠墙角的床上,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还是祖父出狱时带回来的那床被子,蓝底上醒目地开放着许多黄花。我认识,丹城文化局曾经在人民公园举办过菊花展,那种花瓣卷曲的菊花叫“懒梳妆”。被子上面,放着祖父的日本饭盒。父亲弯腰仔细查看床下,又环顾屋子一周,他发现祖父出狱时带回来的那只提包不见了。 内容来自dedecms
那是只灰色提包,材质是帆布还是塑料我忘了。提包的一侧,有白色的拓印,图案是上海外滩,在我年幼的印象中,上海是一个遥远得仿佛天边的地方。祖父曾经告诉我,那只提包是他六六年到昆明的时候,在近日公园旁的百货大楼买的。祖父当时指着提包一侧的图案告诉我说,上海外滩他去过,黄浦江边,那儿有许多高楼大厦,还嘱咐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每到冬天,我都会想起他来。季节性的思念,是否与祖父离家出走的时间有关?抑或是寒冷,成为埋藏在我身体里秘密的计时器?等我到了祖父照片上的年龄,才后悔当年与他交流得太少。那个时候我太年轻,贪玩,渴望自由,,梦想摆脱家庭的束缚,与祖父包括父母的交流都很少。
这个寒冷的深夜,当我从书桌前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吸烟,顺便打开了侧窗,冷空气迅速挤进来,原本蒙上一层雾气的窗玻璃上,参差不齐凝聚成的水滴正缓慢向下流动,让我联想起祖父在南翔饭店,顺着脸颊流下的老泪。当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摁住窗玻璃上的一颗水珠,我才发现眼前那块巨大的窗玻璃,触摸上去是那样的冰冷和坚硬,仿佛冬天就藏在那无色透明的世界里。眺望着午夜静寂的城市,我再一次想起祖父不辞而别的事。同样是选择离家出走,七十多岁与十七岁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拥有青春的出走,意味着有种种可能,落魄、挣扎或者创造奇迹衣锦还乡,每一种结局都会让人充满期待,但是垂暮之年的祖父不会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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