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亚利桑那州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会的实验室里，存放着艾因兹的遗体。萨哈托恩全家带着女儿艾因兹生前喜欢的白色连衣裙、玩具等来探望她。（受访者供图/图） copyright dedec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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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雷克在全球完成的冷冻手术约八十多例，他见证过各式各样的冷冻理由——有的人热爱生活，不想生命终结；有的人期望看到自己将来的后代，希望自己的膝下有子子孙孙的围绕；有的人期望见证未来的科技发展，等到登上外星球的那一天；还有的人与艾因兹一样，尚未品尝过人生的味道，生命却过早地走到了终点，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觉得不公平，因此想要通过科技让短暂的人生与生命被延长。 本文来自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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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因兹“睡”了，她“睡”在一只银色的金属罐里，金属罐形似太空舱，圆柱形，高约四五米。罐子里装着液氦、液氧、液氮等液体，温度维持在﹣196℃。父亲萨哈托恩问清女儿艾因兹在金属罐中所处的大致位置后，将一张照片紧紧贴在那里。照片上是艾因兹“醒”着时的模样，大大的眼睛，肉肉的小脸，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裙子的腰间有一个蝴蝶结。这件连衣裙是萨哈托恩买给女儿的，一共两条，小码和大码。艾因兹喜欢这件连衣裙，每年生日都要穿着它，在家人的簇拥下接受祝福。但那条大码的裙子没有等到被艾因兹穿上的机会。2014年，这名两岁的泰国女孩被诊断为脑癌，十次手术、十二次化疗、二十次放射治疗在她幼小的身躯上留下疤痕，但依旧没能挽回她的生命。身为医疗工程博士的父母最终决定在女儿离世后将其身体组织冷冻起来，艾因兹因此成为世界上年龄最小的冷冻人。1960年代，美国人罗伯特·埃廷格受科幻小说《詹姆森卫星》的启发，在其著作《永生的期盼》中将“人体冷冻”这个概念带入大众视野，他设想将生命体征已经消失的人类个体冷冻起来，等技术发展到可以攻克疑难杂症时，再将其复苏治疗实现重生。1967年，身患癌症的美国物理学家詹姆斯·贝德福请求医生将其冷冻，这成为世界上首例人体冷冻试验。“低温技术是目前保存人体的最好方式。”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低温医学研究中心主任臧传宝从事低温医学研究已有十余年，他所在的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于2017年完成中国本土首例人体全身冷冻手术，将49岁因肺癌去世的展文莲的遗体存放进液氮罐中。在此之前，中国第一位尝试低温保存的是重庆女作家杜虹，她也是科幻小说《三体》的责任编审。2015年，她因罹患胰腺癌于去世前选择冷冻。杜虹生前有两套选择方案，花费两百万人民币的全身保存与花费七十五万人民币的头部保存，综合考虑之后，杜虹及家人选择了后者。冷冻手术是用冷冻保护剂置换血液的过程。人体70%是由水构成的，冷冻过程中最担心的是水结成冰晶对身体的细胞与组织造成伤害。因此需要通过体外循环将人体降温至十八摄氏度后进行梯度浓度冷冻保护液的灌流，冷冻保护剂可以通过全身各级血管到达全身各处，一方面去除水分，另一方面保护身体的有功能的组织。灌流出来的血液通过分离单个核细胞作为种子同样被冷冻起来。完成以上手术灌流过程后，立即用专门的程序降温设备进行人体的电脑精确控制降温，最后转移到定制的人体保存液氮罐中用液氮来长期保存。液氮的沸点在常压下是﹣196℃，它可以让细胞和组织的代谢处于几乎停滞的状态。2020年9月15日，记录艾因兹故事的纪录片《冻结的希望》在B站独播，Netflix全球同步上线。泰国新人导演PailinWedel（以下简称Pailin）是一名新闻工作者，她为《美国国家地理》《纽约时报》等媒体拍摄报道东南亚时事。在拍摄艾因兹的故事前，她对低温保存技术一无所知，当她在电视上看到这条新闻后，担心艾因兹的父母是不是被这家从事人体冷冻业务的Alcor公司利用或欺骗了。在电视上看到艾因兹的新闻后，她想跟拍这个家庭的故事，用四年时间记录下这个家庭将女儿冷冻之后的心境与变化，并将此片命名为《冻结的希望》。Pailin首先想用一个词概括这部纪录片的真正含义，“关于信仰吗？关于技术吗？最终我找到了‘希望’这个词。”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这个新闻背后她从这个家庭中感受到了很多，这不是一个关于科技的故事，这是关注一个家庭的故事，身为父母，他们有责任给孩子带来期望的生活。“我们讨论了有关生命、死亡、爱、哲学以及技术如何改变他们对死亡的定义。”萨哈托恩全家都期待着这个小女孩的降生，哥哥马特里克斯组装着婴儿床，满脸笑容地迎接妹妹的到来。他们已经为她取好了名字，叫艾因兹，在日语和汉语中都表示爱的意思。艾因兹的出生为这个家庭带来了更多的活力，父亲萨哈托恩时刻举着摄像机，记录女儿的一举一动，在镜头里他和妻子向她表达爱，期望着长大以后艾因兹能通过这些影像知道他们有多爱他。但女孩还没来得及长大，噩运提前到来。2014年4月19日，艾因兹陷入昏迷，经诊断发现她得了脑癌。父亲萨哈托恩作为医疗工程博士，自女儿生病以后，便一直待在研究室里，他收集女儿的癌细胞进行培植，想要研究出新的技术与治疗手段来治愈自己的孩子。那段时间的萨哈托恩在儿子马特里克斯眼里就是一个“科学狂人”，但他理解父亲：“世界上很多新事物是由这些科学狂人发现的，因为他们足够疯狂。”萨哈托恩最终没能在女儿生命结束前创造奇迹。守候在手术室外，他和妻子对着镜头哭泣：“我们已经尽力了，用尽了一切医学手段，也达到了人类的极限，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们已经尽力了。”萨哈托恩童年时曾经发生过一个故事：一天，母亲告诉小萨哈托恩不用去上学，因为给鱼供氧的氧气泵坏了，需要救活它们。他和母亲将漂浮的金鱼捞起来进行冰浴，降低身体的温度来延缓死亡，没想到一半以上的金鱼竟然都复苏了。萨哈托恩印象深刻——那一次，他们成功了。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低温保存技术——萨哈托恩想把女儿冷冻起来。当他把这个大胆的想法告诉家人时，起初遭到了一致的质疑与反对。萨哈托恩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说服家人，最终获得了认可。“作为一个科学家，冷冻她是我们爱她的方式”。Pailin理解萨哈托恩家人改变态度的原因，随着艾因兹的死亡越来越近，“这是他们可能让孩子重获新生的唯一路径了，他们也终于理解了这是萨哈托恩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在萨哈托恩家中，有一间专为女儿艾因兹留下的房间，房间中贴着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大幅照片，摆着一张婴儿床和液氮罐，还供奉着两尊佛像。受父母影响，哥哥马特里克斯从小对科学感兴趣。纪录片拍摄的四年时间，萨哈托恩苍老了许多，白头发一根根增多，复苏妹妹的接力棒交到了儿子马特里克斯手中，他开始国外求学之路。艾因兹的细胞仍保存在萨哈托恩的液氮罐里，马特里克斯想象以后自己或许也会用它来培植，测试药物。“如果妹妹在我五十岁的时候醒来，那将是我此生最大的成就。”他说。19岁的马特里克斯原本计划去美国攻读生物工程专业，但受新冠疫情影响，他留在了泰国正在申请医学院。全家人继续从事慈善工作，他们筹集资金进行癌症研究，依然关注低温保存技术的发展，尤其是父亲萨哈托恩。《冻结的希望》在国外上映后，很多父母会告诉Pailin他们非常理解萨哈托恩夫妇的选择。Pailin则认为：“我没有孩子，也不是母亲，我永远也不会理解他们的痛苦，所以我无权评论他们如何处理自己的爱与信念。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亡？什么是爱？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这项技术很难实现。但是我认为，任何失去孩子的父母都有权为之感到悲伤，可以做任何让他们感受更好的事情。”纪录片《冻结的希望》导演Pailin Wedel是泰国的一名新闻工作者，她用时四年拍摄制作完成该纪录片。（受访者供图/图）冷冻手术实施的最佳时刻是心脏停跳后的60秒内，在医生宣布临床死亡后，立即进行体内外的同步降温，并输注神经保护营养物质等，“刚离世的人体细胞与组织仍然是有活性的，例如大脑细胞在临床死亡后的六到十分钟内仍是活的。如果错过这个时间窗，一些脑部细胞就会凋亡，组织的功能也会丧失。”臧传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低温保存技术中抢占时间的重要性。有些人会好奇：“不想活的人能不能先冷冻起来？”臧传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在法律和伦理上都是不允许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冷冻手术必须在临床医生宣布死亡之后进行。低温保存技术似乎给了走向生命终结的人以复苏的机会，但事实上并非所有人都适用。例如，在车祸中遭到强力撞击受到严重伤害的病人，因其身体遭受外力损害，在现有技术手段下可能无法通过血管系统实现完整的循环灌流以将其组织都保存好。2020年，在疫情严重的3月，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曾接到来自湖北襄阳志愿者的电话咨询，想为身患新冠肺炎的临终病人实施低温保存技术。考虑到潜在的种种风险后，相关请求被拒绝。臧传宝解释原因：“一方面，在疫情环境下操作手术会让医护人员面临较大的风险；另一方面，病毒耐低温而不耐高温，高温可以杀死病毒，但低温不能将病毒冻死。在低温环境下，病毒甚至比细胞更耐冻，更容易受到保护，所以类似患有传染性疾病的病人目前还不适合进行低温保存。”低温保存可以选择冷冻头部或全身。据臧传宝介绍，在国外约有五分之二的人会选择只保存头部，但在中国更倾向于全身保存。低温保存技术会不会成为有钱人的特权？Pailin存在同样的担忧：“目前来看，这还是属于有钱人才能使用的技术，当然从事这项技术的专家会希望未来有一天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但我认为是困难的。如果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的话，我们还必须讨论如何使每个人都可以使用它，以建立一个能够消除死亡的更好的社会。我现在没有答案，但随着技术飞快的发展，这应该成为被思考的话题。”当被问及自己是否会在未来应用这项技术时，Pailin笑道：“不会，我不重要，未来不需要我，未来不再需要电影制作人。”被冷冻后，对生命的期望转化为对复苏的渴望。萨哈托恩一家将艾因兹的第一套婴儿服、她的玩具和故事书都放在储存她身体的美国实验室中，等着有一天艾因兹再次睁开双眼。萨哈托恩相信：“人类在走向永生，艾因兹的世界便是那样，艾因兹会重生，重生的世界里没有疾病。”美国低温医学专家阿伦·德雷克认为未来五十到一百年让像艾因兹一样沉睡的病人复苏可能性较低。他在纪录片中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这种想法目前基本不能实现。通过低温的方法来保持细胞的存活，冷冻法是一种未来的科学技术，它真正的目标是未来我们也许可以找到治疗疾病的方法。”不过，2020年10月德雷克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态度似乎在往更乐观的方向转变——医疗技术已经发展到能将人工眼睛、人工心脏等各种器官植入人体内，医疗技术会不断发展为未来的“重生”做好准备。臧传宝认为，低温保存技术目前只能实现保存，要真正实现治愈与复苏则有待未来医疗技术与生命科学的综合发展。科技赋予萨哈托恩一家以渺茫的甚至遥不可及的希望，在有生之年艾因兹能否苏醒，他们能否重新团聚？萨哈托恩安慰儿子道：“别太执著于这些，如果你相信，人类未来有一天能到宇宙旅行，这还是个问题吗？我们有耐心，可以再等一千年。”在泰国这个信仰佛教、信奉轮回与因果的国度，当艾因兹成为冷冻人的新闻传开后，质疑声也涌向这个家庭——“如果她醒来是孤身一人，无人陪伴，多可怜”“她的灵魂没有得到安息，她的灵魂被禁锢了”……萨哈托恩多次登上电视节目，面对镜头科普低温保存技术，向大众解释冷冻女儿的缘由：“如果我做这些仅仅是为了再见到她，那就太自私了，如果你想给自己的孩子希望，那就要给她活着的机会，没有生命就没有机会。”截至目前，德雷克在全球完成的冷冻手术约八十多例，他见证过各式各样的冷冻理由——有的人热爱生活，不想生命终结；有的人期望看到自己将来的后代，希望自己的膝下有子子孙孙的围绕；有的人期望见证未来的科技发展，等到登上外星球的那一天；还有的人与艾因兹一样，尚未品尝过人生的味道，生命却过早地走到了终点，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觉得不公平，因此想要通过科技让短暂的人生与生命被延长。实施冷冻技术的时候，哥哥马特里克斯看到妹妹艾因兹的脸部和眼球深陷，后来得知原因是大脑脱水所致。马特里克斯心生疑问：如果重生了，但记忆消失了，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生。“现在的技术还不完美，在人体保存上也依旧是探索的阶段，大脑组织和我们的肝脏、心脏也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么两种不同的组织在手术时能否使用同样的保护剂？目前我们也没有办法做到兼顾，只能想办法将身体的大部分组织进行最大程度的保存。”臧传宝解释了哥哥的疑问，在冷冻手术中，大脑的结构很可能被破坏。这意味着艾因兹即便醒来，也不一定拥有生前的记忆，她会忘了爸爸、妈妈和哥哥。作为手术的实施者，德雷克庆幸的是，这位两岁的女孩因为年龄小或许谈不上拥有记忆。Pailin也和萨哈托恩聊过这个问题，“如果艾因兹的记忆消失了，那她还是你的女儿吗？”萨哈托恩反问道：“如果你的女儿出车祸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那她仍然是你的女儿吗？”对于身为父亲的萨哈托恩来说，即使艾因兹的所有记忆都消失了，她也仍是他的女儿。“我认为对于父母来说，她如果能复苏，只要能够存在，就足够。”Pailin道。萨哈托恩和妻子将艾因兹生前的视频都保存着，这部名为《冻结的希望》的纪录片也会被存放于地下，他们希望艾因兹有一天苏醒过来后能看到它。“回头再看，我不觉得我有能力禁锢她的灵魂，每次看艾因兹玩耍的视频，我都觉得她的灵魂还在这里，是光子通过某种过程将她送入相机，她留在了相机里，留在了与她有关的每个事物里，她的灵魂是完整的，她的思想是完整的。那些粒子以新的方式重组，那就意味着她可能会回到我们身边。”如果没有冷冻技术，艾因兹家庭的痛苦会减轻吗？Pailin和南方周末记者有同样的疑问。在这个问题上，Pailin的观点有所变化：“我曾经以为，如果他们能接受她的离去，他们会更快乐。但现在我看到他们又变得高兴了，所以一切都不重要。艾因兹已经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整个过程帮助家人们记住了她。冷冻只是他们爱的方式，并不是阻止他们接受死亡，也不会阻止他们再次拥有幸福。”萨哈托恩及家人意识到他们的女儿在法律和医学上已经死亡的事实，他们在和Pailin谈及艾因兹时并不避讳用“死亡”的字眼，大多数时候也会表达为“她睡了”“她和我们分开了”。萨哈托恩说：“很多人说是我们不愿意放手，我不知道我们如何能释怀，释怀应该是自己心甘情愿的，而非被迫去忘记。”纪录片发行之后，这个家庭迎来了新的家庭成员，他们为她取名爱艾因兹，小女孩穿上了与艾因兹同款的白色连衣裙，爱在科技实现希望以前，在另一个生命上得以延续。其他人都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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