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常去皖南山区,跟几个朋友一道,不攀黄山,不登九华,只沿着一条山道,或者一弯河岸,自由自在地行走。有时遇着杏花春雨,抑或落叶秋风,便敲门试问野人家,或避雨或讨茶,歇歇脚而已。江南的山乡水廓,往往三五户便自成一村,经过几十年来的城市化,现如今村子里,多半只剩下两三户还有人居住了。江南的村舍无疑很讲究,桃李罗堂前,榆柳荫后檐,却村村都有人去(打工或者进城)楼空的房子。见此情景,同行的朋友中,就有人动了这空房子的心思,买之租之,为养老、为创作、为清闲、为避世,总之,都有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回归自然。于是托当地朋友联系,既是甲方乙方你情我愿的事,无须讨价还价,一拍即合。买了,租了,继而装修,终于焕然一新,接下来就是选择良辰吉日,出于幽谷,迁于乔木。
兴奋了一阵子,清静了一阵子,冷寂了一阵子,犹豫了一阵子。之后,一个个复又打马回城。
都说事非经过不知难,从朋友们这回归再回归的经历中,我深深体悟到,回归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要弄清楚自然是什么,自然在哪里,然后还要琢磨琢磨通往自然之途有多少,哪条路才适合我自己。
有人说:城市不是自然,创造物不是自然,人类社会不是自然云云。此种说法似是而非,照此法,我们寄居的城市、社区,我们栖身的楼房,我们赖以维持生命的食品饮料药物,我们的劳动工具,出行车辆,甚至阅读的书籍,统统算不上“自然”!照此说,我们是被非自然物包围得水泄不通,尤其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走出围城,才能回到自然,过上真正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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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碰到一位写文章的朋友,他新近发表一篇大作,他在大作里反复感叹:现代人身陷钢筋水泥森林之中,突围是我们无可选择的使命!我开玩笑地问他:钢筋、水泥的前身,难道是非自然物?钢筋与木材,水泥与砖瓦,难道有本质的区别?王维的辋川别业与余秋雨的上海居所,你怎么区分自然与非自然?经我这么一问,他仿佛若有所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是吗?也是啊!
辞书里有“自然”与“自然界”之分,我们嚷着要回归的当是“自然界”吧,这个自然界包括:有机界和无机界,有时也指包括社会在内的整个物质世界——这是《现代汉语词典》给出的解说。这么说,“自然”的概念很宽泛,宽泛得像空气,无边无际,无处不在。
如此说来,身处自然,却又信誓旦旦地要回归自然,这无异于捉住自己头发要把自己提起来一样滑稽可笑。
然而,滑稽可笑的事,往往不乏有人一本正经地去做。当代“回归自然”大业,有两大热门:一是旅游,二是隐居。旅游是四处走走,增长见闻,本是一项高尚的人类活动,但是旅游景点,经过层层包装,早已沦为“无烟工厂”,哪里还谈得上真山真水,“旅游”作为一个行业,以回归为口号,以“自然”为卖点,真正的目的离不开促进消费,发展经济;至于隐居,原是古已有之的游戏,遁世避禍者有之,“山中宰相”者亦有之,现在突然有数千人隐入终南山,并被媒体喧嚷得沸沸扬扬。终南山我去过多次,凭我这点收入,要说在那里隐居,绝对是有贼心没贼胆,终南天下秀,山气日夕佳,但是要做到在那里衣食无虑,我就傻眼了。 dedecms.com
沒有比“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更能深入人心了,不过这句话的关键词却是“诗意”,诗意就是本真,适性,不说什么“二十一条军规”,一条也不能有。众所周知,大地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这两个自然的一部分,,和谐地叠加到一起,谁对谁都不构成伤害,只能自然而然,只能如《礼记·礼器》所说“礼释回,增美质”,自然而然与释回增美,就是中国式的诗意。
回归自然,是个哲学命题,跟时尚、新潮、作秀,一概不沾边。如何回归,各人自有各人的回归之途。在我,不是到江南买房子,也不是到甲天下的山水里徜徉,更不是到深山老林里离群索居,而是从2017年开始读树。所谓读树,就是踏着二十四节气的节拍,观察我居住的合肥城里城外草木的生长状况,通过访树、认树,从而欣赏树,亲近树,努力让自己也成为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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