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即将读大二的侄子一起吃饭,大家都埋头吃饭又不时看一下手机,稍显沉闷。我忍不住问:“你有什么人生目标吗,有没有人生规划?”他笑:“我的人生还没开始呢!”
好像奇峰突起,霎时云横秦岭,这回答让我大感突兀,我以探讨的语气问:“人生应该从出生就开始了吧?”
后来我想了想,或许我的看法有些武断和偏颇。人生有各种不同的开始,出生只是其中一种。开始懂事,对人生的际遇开始有所感受、有所理解,可以算是一种;试着对自己人生的走向施加影响,开始努力把控自己的人生,想方设法改变人生的轨迹,又是一种。我猜,在侄子心中,只有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才是人生的开始。当然,也有人一辈子迷迷糊糊但又快快乐乐,在别人的安排与呵护下不用思考地过完一生,他有自己的人生,但又好像从没有所谓“开始”。
我们那一代的乡野少年,人生是开始得非常非常早的。
我曾经在棉花地里一蔸一蔸地移栽棉花的秧苗,一蔸一蔸地给刚移栽的棉花秧苗培土,弯着腰一蔸一蔸地给它们浇水,,又曾在熹微的晨光中蹲在地里一小把一小把地扯杂草,也曾在烈日下站在地里一朵一朵地摘棉花,腰上系着一个像围裙一样的大包袱,边走边摘。摘棉花的我就像一頭驮着海绵又掉进海水的骡子,身上越来越重。 织梦好,好织梦
老家那里属于洞庭湖平原,临近大河,可是我们那个村却只种棉花、油菜,有段时间也种苎麻,但就是没种过水稻,不需要“抢收抢种”,所以我没体验过“双抢”的滋味,据说那可以让任何人都精疲力尽、累不欲生。“双抢”期间的每一天都是一场混合着扑面的尘土、浑身上下的汗水与无处不在的瘙痒、酸痛到僵硬的双臂、划满口子的双手以及好像马上就要断了的腰背的长达十多个小时的噩梦,参加过的同学即使多年后都后怕不已。在我的想象中,“双抢”是与时间激战,“抢种”是为将来播种希望的敦刻尔克大撤退,“抢收”是向稻田索要丰收的诺曼底登陆,“双抢”期间那种度日如年的艰辛煎熬,又像是奥德修斯的十年归,劳动强度之高根本不是种棉花、油菜可以比的。付出不同,所得也就迥异。我们那里只有可以用来做被子的棉花、用来炒菜的棉籽油,勉强可以解馋的只有黄瓜、西红柿,而种稻谷的需要“双抢”的那些村庄,则有米糖、年糕、糍粑。
我也曾和母亲一起去邻县贩运过甘蔗,还曾乘着父亲和他的同事们驾驶的铁板船向城陵矶运送过芦苇。夜色中那长长的路,长长的坡,夏天里闪着粼粼波光的长长的河,港湾里密密麻麻的蚊子,还有那长长的一垄一垄望不到头的棉花、苎麻,没有什么诗意,难以勾起那些关于江流日夜、田园牧歌的想象,我只觉得枯燥。读书好像是天底下最轻松、最简单的事情,于是我从小喜欢读书、上学,我穿戴整齐,挎起书包,劲头十足、精神抖擞地一路去喊同学们上学,他们都还在呼呼大睡。鲁迅是怀着离开百草园的悲伤前往三味书屋的,而我则开心地飞向学校,因为农村的草不是用来欣赏的,而除草又太过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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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爱读书,我现在还在和文字缠绵着,缠斗着。那些不爱种地也不爱读书的发小,很多当上了老板,他们的人生或许是从做学徒、帮工开始的。
鲁迅看到他周围人们的生活大概有三种:辛苦辗转的,辛苦麻木的,还有辛苦恣睢的。现在则不同,多有幸福辗转的,开心麻木的,还有痛快恣睢的。
看到家中开心麻木的小辈们,我为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感到开心,但是又忍不住想劝他们开始一种更有意义的人生,一种省察人生、追寻和创造价值的生活,他们会因为我的问话和启发而投身文学、艺术和科学吗?如果有了这样的念头,那就趁早开始,为了一种富有诗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