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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天涯》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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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象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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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丹
豫,中国河南省的别称。该省地处黄河中下游,自古居九州之中,兼为仰韶、龙山、商周文化发源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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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解字》卷九,象部,关于“豫”字的注解为:“象之大者。贾侍中说:不害于物。从象予声。”也有人将此字归为象形字,左为“人”右为“象”,是人牵象而立的形态。 本文来自织梦
根据权威动物保护组织发布的资料,现今我国唯一有成群亚洲象居住的地方,在云南省西双版纳热带雨林区,与中原省份河南相去几千公里之遥,并有重山复水阻隔。处在黄河中下游的河南省,究竟跟大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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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3000—3500年以前,我国大象分布区域的北限,位于黄河以北的河北省阳原一带,亚洲象的踪迹遍布黄河两岸。历史上曾经有大禹用大象耕田的传说,也有将其驯养为家畜,用作骑乘、耕作、搬运和用作战争工具的记载,甲骨文中“今夕其雨,获象”、“以象侑(佑)祖乙”等章句,就是关于亚洲象的记录。可见殷商时代黄河中下游气候温暖湿润,植被茂密,适于亚洲象的生存。后来随着中原地区气候逐渐转寒,亚洲象逐渐南迁,活动范围收缩到了云南西双版纳以及缅甸、老挝等热带雨林中。大象种群数量逐年下降,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中国境内的亚洲象已经不上百头。为挽救这一严重濒危动物,国家选择位于澜沧江边的版纳勐养开辟了野象谷自然保护区,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才恢复到两三百头的数量。 copyright dedecms
在傣语中,“澜”为百万,“沧”为大象,澜沧江意为“百万大象之江”。傣族先民对大象的崇拜,起源于象对人类的强有力的保护。热带雨林里猛兽成群,人类生存时时受到威胁,先民们发现喜食草木的大象,虽体形庞大但性情温驯,而凶猛野兽不敢近其身,便在新辟的村寨旁栽种大象喜好的植物,引诱象群前来。果然象群一到,其它猛兽遁逃,傣民得以安居乐业。于是有了“傣家依象,象靠傣家”的谚语。大象成了傣家的守护神,人们纷纷驯养,每家三、五、十余头不等。被驯化的象,对主人唯命是从,忠心不二,很为主人喜爱。爱护而不伤害大象,也自然成为傣家世代相传的规矩。不仅傣族,版纳的其他民族也有着对大象崇拜的传统,比如,班洪一带的佤族,尊称大象为“达”(佤语对老人的敬称),认为大象进了寨子是难得的吉兆,若是谁在路上见到大象粪便,还要用帽子盖上,然后磕头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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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奉象崇拜传统的族人眼中,大象所表现出的善意与友情可谓感天动地。它们对幼象的呵护、对族群的责任、对老象的关怀,都不在人类之下。亚洲母象的妊娠期为610天到640天,每胎一仔,繁殖率比较低,故而在每一个象群中,幼象都是备受长辈关爱的中心。逢有母象临产,象群成员会用高大的身躯形成安全的屏障,作为它的产房。迁移途中,尤其是渡河过涧的当口,成年象们把幼象夹在中间,前呼后拥,以防意外闪失。亚洲象的正常寿命为六十年左右,每个象群都有固定的墓场。据传,当垂暮老象预感自己大限已近,会在家族成员护送下,提早前往神秘的象冢,坦然待死,老象寿终正寝,群象会呼天抢地发出悲号。更令人感动的是,象群中若有成员落入囹圄,其它象必将竭尽全力施救;若有成员遭到残杀,其它象竞举哀三年而不发情,停止一切交媾活动;面对生命垂危而又痛苦不堪的同伴,象们还会对其实施“安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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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双版纳原住民与亚洲象和平共处的历史源远流长,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野象最多的勐腊、景洪两县,还经常有野象走村串寨,似乎并未发生过人象互相伤害的事件。当地老人说起后来这些年间,人与象之间无止无休的恩恩怨怨,都认为仇恨的祸根种在1972年的那次捕象事件。实际上,环境保护志愿者萧亮中在调查中获得的资料记载,人为残杀亚洲野象的事情久已有之,随着野象栖息区域人口迅速增长,许多地方1990年人口较之1949年,翻了将近三番,要田要粮就要砍林垦荒,人与野象的平衡共处关系逐渐打破。从1918—1971年,南滚河一带共猎杀大象116头,其中仅1966—1971年就猎杀37头,只不过没有酿成像1972年这样的大规模群体死伤。
1972年,上海动物园的人员要猎捕一头雌幼象回去进行人工繁育,由警卫部队和电影摄影师陪同,当地村干部带路,接近了毫无戒备的野象群,用麻醉弹击中四头野象。其它野象出于与家族成员共存亡的天性,将被击中的象团团围住,使捕猎者无法接近。中弹的野象因长时间得不到解除麻醉的药物,全部死去。被激怒的象群吼声震天冲向入侵者,除一头冲向摄影师的雄象被警卫击毙之外,另有四头象被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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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敦厚的野象有仇必报的习性,从这以后才被人知晓。捕象队刚刚如愿以偿带着捕获的雌象离去,痛失伙伴的象群便向当地的涉事者展开了报复行动。带路的村干首当其冲成为目标,家中粮田被踏毁,竹楼被掀翻,吓得那位村干东躲西藏,最后患了精神病。一头在与捕象队争斗中腿部受伤的“三脚象”,更是对与这次捕猎有关的人员不依不饶,致使八人死亡,一人受伤后侥幸逃脱。
早在1988年,濒危的亚洲野象就被列为一级保护动物,开始受到国家法律的保护,但这并没有使它们的安全得到百分之百的保障。1994年一年之内,身为国家干部的高永康组织偷猎团伙,以军用步枪、冲锋枪为武器,进行了19起偷猎活动,猎杀16头亚洲象,打伤4头,相当于亚洲象种群几年间的净增数。这个团伙的四个主犯于次年年底被判处死刑领罪伏法,但亚洲野象群却已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纷纷离开中国向境外迁移,有一段时间,版纳的森林里很难再看到它们的影子。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并不意味着版纳人从此了断了跟亚洲象年深日久的恩怨。作为这些野象祖祖辈辈的家园,版纳的雨林似乎对它们有着一种特别的吸引力。随着邻国缅甸和老挝经济活动升温,原始森林与中国一样被不断蚕食,背井离乡的野象不断遭到人的猎杀和侵扰之后,又踏上了回乡的路。 织梦好,好织梦
2000年以后的几年里,西双版纳以北的思茅市,以及普洱和景谷县,陆续上演着人象争锋的悲喜剧。
当第一只野象刚刚出现在永平乡的村庄周边,村民又惊又喜,因为按照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大象是吉祥的化身,它的到来会给人们带来福祉。人们推推搡搡围观它,躲躲闪闪喂它稻子和香蕉,大象鸣叫一声,或者鼻子一甩,大伙儿又一轰而散,又笑又怕地躲到远处去了。看上去,真像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跟野象做着快乐的游戏。
在毗邻的益智乡,村里正在开着讨论会,号召村民们献计献策,看看如何能将野象从邻乡请过来。最后,见多识广的龙头大爹陶文良,拿出一道高招:组织一次盛大的赕象仪式,迎接神象进村。赕,是为傣语,特指信奉佛教的人们向寺庙捐献财物,求佛消灾赐福的宗教活动。赕象那天,人山人海,盛妆的姑娘小伙子,围着竹编纸扎的象神载歌载舞,然后由陶大爹以预先备好的糯米饭团和水果,引逗大象,边走边念:大佛来,大佛来……没想到这位从深山老林里来的客人,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惊慌之下,举起长鼻子朝陶老爹冲将过来,一只长牙还戳穿了这位请神人的小腿,赕象的村民四下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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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庄严的仪式不仅虎头蛇尾,还种下长久的祸秧,让益智乡的人们尝够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苦头。野象似乎感觉到自己是个受欢迎的家伙,从此留连忘返,大摇大摆走村串寨,吃了房前屋后的庄稼果木不算,把长长的鼻子伸进村民的厨房,将油盐酱醋逐个“拿”来,吃光喝光,还将晾在院子里的蚊帐、棉絮和衣服,也一并吞进无底洞般的肚肠。野象高高的脊梁碰坏了门框,拖下了瓦片,砸死了鸡,吓呆了狗。人们躲在屋里不敢照面,客人便像受了冷落一般,用鼻子“抓”起一条板凳,砸碎窗户上的玻璃……
渐渐地,野象出现在哪里,哪里就鸡犬不宁,惶恐的气氛因一位着红衣的少女被野象误伤而死达到了顶峰。最后,由县乡两级干部亲临现场,借助北京空运来的麻醉弹,才把这只横行乡里的大象,请上了汽车,送往野象谷自然保护区。 copyright dedecms
没过多久,一群野象又出现在思茅市郊的田地里,用鼻子飞快地收割着已经抽穗的稻子,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几天的功夫就把村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和水果,糟蹋得七零八落。为了把它们吓走,又不至伤害它们的性命,人们发出了一道道逐客令:敲盆打桶,齐声大叫,烧起篝火,燃放鞭炮……每个新招出手,野象们都会暂时离开田地,跑进近旁的树林回避一时,等人们喊累了叫乏了,火灭了炮停了,又晃晃悠悠回到原地,继续它们永不止歇的盛宴,让人们每每在空喜一场之后,仍然束手无策。
大象是现今存活于陆地身体最为庞大的动物,在森林里从来没有天敌,也许在它们眼中,双腿直立行走,会借助声和光来吓唬它们的人们,只不过一种以前不曾接触到的新动物而已。经过一来二去的拉锯斗争,野象好像看穿了人对付它们的办法并不可怕,居然得寸进尺打算到村里跟人们同生共养了。眼看长在地里的稻子收不到仓里,收到仓里的谷子也吃不到嘴里,起码的正常生活都已不能维持,村民们心里对野象的感情从崇敬、喜爱转为了嫌恶。为了断绝野象进村的念想,人们在寨子周围挖开两米深的防象壕,再筑起两米高的防象墙,总算成功地把这些不速之客拦截在村寨之外。野象进村的企图受阻之后,气极败坏,进而开始偷袭单个出村种地的村民。事情到了这一步,村民们不光吃的粮食被抢夺,连保住性命都成了问题,人象之间的矛盾已然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 织梦好,好织梦
其实从上世纪八十年代,配合国家《野生动物保护法》的实施,各级政府为了缓和受保护动物与当地住民之间的冲突,曾不断将动物造成人身财产损害的补偿标准提高,补偿范围扩大,稻谷从每公斤0.2元提高为1元,水牛从一头70元提高到600元,黄牛从一头50元提到高300元。但因赔款需要省地县三级共同承担,受损数额上报之后,常常拖了一两年还不能兑现,村民们怨声载道,保护工作困难重重。有的村民甚至坦言,在他们眼里保护区就是敌人,他们的对策是野生动物吃了庄稼,保护区不及时赔付,他们就偷猎动物进行报复。 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野象被人猎杀和无情报复人类的事件,在版纳各县时有所闻,而且情节曲折,令人惊心动魄。其中流传最广也最为传奇的,是2006年勐腊县的橡胶护林员李文学“夫杀象妻替死”一事。
2005年9月,家住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边缘勐满镇的李文学,伙同另外两人,连开81枪,猎杀了一头小象。事发一个多月之后,李文学妻子汗腰妹与邻居一起到后山的玉米地劳作,就遭到野象报复性攻击。当她的两个儿子闻讯前来相救,找到的是早已断气的母亲。只见她全身上下衣服全部被撕烂,头部的大口子咕咕往外冒血,肠子也从裸露的腹部伤口处淌了出来,其状惨不忍睹。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当儿子怀着悲痛将惨死的母亲埋葬于寨外坟地之后,没过多久竟然发现怀恨在心的野象,又将死者的坟墓践踏为平地。于是,有关大象嗅觉灵敏度极高,而且记忆力非凡的传说,达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更加不容置疑。 copyright dedecms
为什么千百年来一直隐居深山老林,从来不曾跟人们接触的野象,忽然改变了生活习惯,跑到人堆里来觅食?为什么素以性情温和受人喜爱,并以吉祥化身进入人类文化的野象,会变得如此暴烈不驯与人为害?科考队的实地考察道出了真相所在。
野象食量惊人,一只成年象每天需要食用280公斤低矮植物,为获得食物保证生存,象群每天要奔走18到20个小时,活动范围直径达五十公里。当每头象的生存空间在两千亩原始森林以上时,象群觅食不仅无害于雨林,反而能促使其不断再生和轮长。然而即使是勐养这片版纳最大的自然保护区,总共只有林地260 余万亩,其中真正的原始雨林面积仅为三十余万亩,二百余头野象的供养已经超出了它的生态容量。野象因为填不满肚皮,纷纷走出雨林吞食农民的庄稼。 内容来自dedecms
从农民的角度来看,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各民族人口急剧增长,野生动物保护区的建立又使可利用耕地和森林面积大幅度减少,缩小了农户生产活动范围,土地轮休时间从十至十三年,缩短至三至五年,造成单位面积产量持续下滑。于是,村民放火烧荒,开垦经济作物林,侵占了野象的地盘。有的村庄垦出的田地,不断遭到野象踩踏,经勘察才发现,是因为这些田地正处于野象迁移的固定路线上。勐腊县的两个橡胶林场,原为野象之窝,游走异国的群象于十多年后重返故里,为老巢已被人占为橡胶园怒不可遏,撞断大树,拔掉小树,把橡胶园搅得地覆天翻还不解恨,最终还将数名工人追杀致死。
可是,即使得知了问题所在,人要退出来谈何容易?加之与此同时,一些唯利是图的团伙上山偷猎,惊扰了野象,更加增加了野象下山伤人害物的几率,象与人争夺生存空间的矛盾日趋尖锐,就成了不可回避的结局。
已经有专家预言,野象与人之间的争夺战,会在不久的将来以象的灭绝而告终结。对象来说这是一个凶险的预兆,对人而言又未必是一个值得庆贺的福音。
中国自古就有“象齿焚身”的说法,一语道破了大象贵重的牙齿将惹来杀身之祸的玄机。在河南安阳发掘出土的象簪、象珥,象笏、象觚、象环、象栉等文物,说明商周时代象牙饰物作为王公贵族的随葬品,已成为权利和身份的标志。可见几千年前,野象就非常不幸地进入了人类贪婪的视野。 内容来自dedecms
长长的象牙是雄象力量与权威的象征,也是它们在争夺配偶的角斗中不可缺少的武器,象牙的粗大,使得雄象更容易在取得生殖霸权的争斗中胜出,获得和雌象交配的权利。按照自然界生物进化的规律,象牙粗壮的雄象将自己的基因遗传下去的几率,大大高于小牙甚至无象牙的雄象。然而现实的情况恰恰相反,无牙雄象在某些亚洲野象种群中的比例,已经由原有的2%到5%,增加到了20%这样一个完全异常的比例。按照民间的说法,这是聪明的大象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做出的一种无奈选择。生物学家则解释说,其原因在于象牙的商业暴利趋动,象牙越大的雄象越容易遭到猎杀,无牙雄象反而更多地生存下来,使得无牙基因的遗传得以扩大。亚洲雄野象的牙一般在十二岁到十四岁之间长成,此时也是它们的性成熟期,在越来越现代化的猎杀武器攻击下,刚刚成熟的雄象还没有来得及进行交配繁殖,已经惨遭屠杀的厄运。科考队在野外观察中发现,云南思茅的一个亚洲象种群,自1996年开始,十多年来没有雄象参与繁殖,而雌象们一天天老去,却没有一头小象出生。谁都知道,这样违背自然规律的存活的种群,已经日暮途穷,自然消亡是无可避免的结局。 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野象的彻底消失,当然也是人类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许多施救方案的产生,证明了这一点。而且对于人类保护它们的良苦用心,野象们似乎并不信任,也并不领情。在云南版纳的专为它们辟出的保护基地野象谷,动保志愿者发现一头小象踩到了偷猎者放置的兽夹,正拖着化脓感染的伤腿,一瘸一拐跟着象群走动,随即组织跟踪营救行动,耗时好几个星期才将小象用麻醉弹放倒。待救治它的人们,冒着被母象攻击的危险把它抢出来,送进手术室,发现它的腿部生蛆的伤口,已经烂得露出了白骨,如不及时根治,败血病定会要了它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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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小象在人们精心照顾之下,彻底养好了腿伤,但离群寡处的孤独使它对人充满戒意。每天黄昏落日时分,它总是举起长鼻子,向着远山发出凄厉的哀鸣,仿佛呼唤同伴前来相救。到了这个时候,就连跟它最熟悉的饲养员,也会退避三舍,以防它在不能排解的烦闷中发起攻击。人们希望等到来年,小象所属的种群再次回到这里时,把业已康复的它带走。可是他们不能判断,那群误以为小象被掳的野象,是否还会回来。假使它们从此带着对人的仇恨远走他乡,这头小象只能永远成为离群的孤象。 内容来自dedecms
小象会愿意接受这样一种救助的结果吗?它笼罩在苍茫暮色中的孤独身影,是否正喻示着野象这一濒危物种不可改变的前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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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丹,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左手》、散文集《岁月之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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