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留在书上的划痕|天涯·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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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天涯》2014年第2期。 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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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书上的划痕(外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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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歌 织梦好,好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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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还很小,大概也就十一二岁吧。也不知什么原因,总是很孤单,日日与书相伴。虽然除了几本翻烂的小人书外,我并没有属于自己的书。幸运的是妈妈也酷爱读书,尽管那个年代的书并不如现在名目繁多,但妈妈总会带回一些好书,对我,就是至上的安慰了。 本文来自织梦

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妈妈从单位图书馆借回来的《鲁迅全集》了。其实那个年龄的我是不可能理解鲁迅先生极理性的世界的,除了觉得先生的言辞给我隐隐的痛快外,更因为书中出现的那些红笔的划痕。划痕极细致,像小心的波浪托在先生文字下面,旁边间或有眉批的文字,也是很娟秀的红笔。记得在鲁迅先生关于有缺点的战士和完美的苍蝇旁有这样一段眉批:苍蝇们和习惯苍蝇们的人们覆盖世界的时候,我已看不见了战士。那纤纤秀秀的文字所显示出的隐忍的悲凉和先生匕首投枪般冷如雪峰峰巅的愤懑那么相称,仿佛执手面对苍黄世界的一对蓝色恋人,那种相互耀照的美使小小的我心仪。静静看着它们的时候,我仿佛和眉批者有了共同的隐私——在呼吸和血液里翻开另一个人内心思想的脉动,觉得静静的幸福。 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忍不住问妈妈那个眉批的人,妈妈说,这是毛阿姨的丈夫写的。毛阿姨住在我们家拐角一个深深的小巷子里,她的丈夫张是我们学校的校长。这以后我静默的少年世界便多出一个人,从此便可以常常看见张从我家的门前走过,年近四十岁,高高的个子,一副黑框的眼镜在他白皙的脸上,细小的眼睛温良地闪在镜片后面。他有时对我笑笑,像对任何一个邻居的孩子。他并不知道我在自己的暗角已经走过了他的眉批和划痕,他更不知道我在那些文字中所看到的呼吸和血液使我把他当成了亲人之外的一个亲人——秘密的同志。因为他的不知道,这一切便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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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和他的家虽然在我们的大院里,但他和毛阿姨总是离人群很远。有时,我路过他家关紧的木板院门,在想,不知张在哪里行走呢,总是在很远的地方吧。 内容来自dedecms

有一次妈妈负责发电影票,毛阿姨出差去了,妈妈说她不想给她家送去。我从饭桌旁站起来说,我去吧。推开他家大院的木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种满西红柿、辣椒和豆角的院子在正午的阳光里敞开着,我有一种隐隐的激动和紧张。我敲房间的门,久久没有人声。推门进屋,正准备把票放在外间的小圆桌上便离开,那个时代,邻里之间互送东西,遇到家中无人时,进门把东西留屋里是常有的事情。正往桌上放电影票,里间的门开了,张走了出来,我感到有一种隐隐的慌乱,不是来自我,而是来自张。我没有看张的脸,对他说,妈妈要我来送毛阿姨的电影票。同时我看见了那个女人,潮红的脸,坐在凌乱的床上打理着凌乱的头发,那个女人不是毛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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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了解毛阿姨,据说她不漂亮,而且很晚才结婚,这都是大人们说的。我知道里间的那个女人是张学校的语文教师,课讲得极好。她的儿子比我高一年级,刚刚在全省的作文竞赛中获了奖。当然,在那个年龄,我虽然不像大人们所想象的那么一无所知,但对很多事情依然是想不通的。回到家后,大人们都午休了,我静静地翻开那本《鲁迅全集》,看着那小溪般的红线上娟秀的眉批,心里觉得无边的悲伤,那个中午巨大地堵在我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隐隐的担心,不知道是为张还是为毛阿姨。 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从此之后,远远地看见张,我总是用一个孩子的方式尽量自然地躲开,为了不使他难堪。张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那些眉批的秘密联合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埋藏着对她而言无比巨大的秘密和她所感到的悲伤。 copyright dedecms

然而,事情还是败露了。那个女教师在她丈夫深夜的拳脚下,说是张强迫的。张一言不发地被送进了监狱。我隐隐觉得张是爱那个女老师的,尽管她也不漂亮,但她笑时的眉眼间有一种一闪而过的灵气,那是非人间的一种轻灵,张或许想握住这光?在那个作风不好比杀人更耻辱的年代,我想他一定感到了比他的罪名和坐牢更大的耻辱和悲伤,因为这关联着背叛。我不知道他那时是否还有能力想到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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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成为县城的一大新闻,人们,特别是女人们纷纷议论,早就看出了他心术不正。但毛阿姨却出奇地镇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依旧静悄悄地上下班,去探监时,她还送去了新织好的毛衣和自家院里的新鲜蔬菜。那些一心想等着她的眼泪和哭诉的人们失望之余,把准备好的同情和安抚的话变成了一句:这个贱女人,就怕找不上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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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毛阿姨来去的背影,希望她更有力量些。我想,毛阿姨之所以如此镇定是明白这世上谁是真正的亲人,也许正是在喧嚣尘世之外那些静静的眉批建立了他们之间不仅仅是血肉意义上的真正的亲人关系。而这种感情所需要的意志力,特别是那个年代,是一个女人真正成为女人后才能懂得的。我曾想站出来对这事发言,但我十二岁的证词能证明谁,可能伤害谁呢?也许只能让大人的世界和张尴尬,而我也将被彻底地抛出十二岁。我躲在整个事件之外,想着人世的莫测,我知道了所有的路都会走出很远。 织梦好,好织梦

我就是从那一行行眉批点划和这个事件中走出了自己的童年。从张的行为,他妻子和情人各自的行为中走出了盘根问底的童年,从此,再也无法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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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张搬走了,和毛阿姨一起走出了我们的巷道。我也像众人一样忘记了此事。但以后很多年里,只要看到陌生书页上和眉批和划痕,我就会想起那本《鲁迅全集》和张远远走来的样子,还有毛阿姨。 本文来自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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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梦好,好织梦

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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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先生在《北京的茶食》里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看到这段话,特别是看到周先生把“必要的”和“无用的”指成一体,不知怎么想起妈妈的黑白照片了。十七八岁的妈妈极美,丰腴的蛋形脸,清白的眼睛,亮直的黑发,微微侧身坦率明亮地对我笑着。我暗想妈妈照这张黑白照片时,站在我这个观望位置上的人会是谁呢?一定是有一个人的吧,否则妈妈怎么笑得眼睛里都泛出水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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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六七岁的我,是不懂欣赏十七八岁饱满、充溢的美的,它只代表我急不可待的成长方向。真正让我感到妈妈流光溢彩的,是妈妈修长的颈项间那串圆白的珠子项链。现在想来,妈妈那串项链绝不是珍珠类的贵重物品,或也就只是街头小摊上随处可买的几角钱一串的塑料珠子。妈妈那时虽然上着银行学校,也不过是农民的女儿。但对幼小的我,在青蓝统一的色彩和装饰上失却性别的年代,那串珠子的美是与价格无关的。它使我独自在家的时间,常常失魂落魄地四处探索着,总想妈妈或许在上班与学习会的间隙把它藏在了哪个地方。它秘密地在那个地方等着我,要我去发现并重现它的光彩,像妈妈缓缓失却的青春在我身体里及时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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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记忆里另一个摆设是一对装茶叶的瓷罐。那是一对淳朴而精致的瓷罐,罐底用红字印着产地:江西景德镇。罐面蓝绿略灰,这底色上装饰着金灰色弯弯的S形线条。罐面的蓝绿色被上下两条淡黄的装饰条拦着,淡黄的装饰条不是很直,有些溢出的样子,里面等距离的点着灰紫的小点,像是刚刚点上去的。盖也是淡黄的,装饰着金灰的S形和装饰条上相同的灰紫的小点。盖是空心的,童年的我常常拿了细布,小小的手指从空洞里探进去,擦拭落进的灰尘。蓝灰的罐面用深紫的细线框出两面扁圆的空白,上面分别画着一个小姐和一个少年。小姐梳着高高的发髻,瓷白的脸上点成一点的黑眼睛渺远而陌生地对着我看。小姐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坐着,又像不敢用力坐,怕压坏了那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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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瓷罐在西北常年灰白的天地间,在我们郁暗的俄式房屋和清贫的生活里,装着我童年对绚丽色彩的全部向往。 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妈妈常常是把装了半罐茶叶的瓷罐放在暗角的低床上的。而我总是等妈妈上班后,拿了那罐,踩着方凳,把它移到爸爸做的两只垒起的枣红大木箱上。也许是那时的我对色彩的一种本能理解吧:木箱宽厚粗重如叹息般的怀旧气味,恰好衬着瓷罐的精致,它似从木箱上升,绚烂地收拢着温和凄美的尾音。那木箱的一角下午能照到阳光,阳光斜斜地照亮了瓷罐的一面,把它小小的影子打在箱面上,瓷罐高高在上孤零零地显出细致的光影——温柔得让人心碎。选择这个位置,除了一进房门就能让我的目光有所安慰之外,也许还夹杂着作为小小女性的我所展示的虚荣吧。这自然和周作人先生所言的那种自在的“装点”有些隔膜了。 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瓷罐被我和妈妈来回移了几次之后,妈妈警告我说:那箱是不稳的。很听话的我自然是不会当面反驳妈妈的,但每每听到妈妈的脚步渐远到听不见时,我又踩上木凳,把瓷罐移向我的地方。等妈妈回来了,想起高高在上的瓷罐,我的心便如它一般高悬着,又暗暗希望妈妈没有看见。对此,妈妈没有说什么,自己移回它。而我又带着惴惴的反抗之心移到箱顶,周而复始的,像一场绝不妥协的战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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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和弟弟打闹,弟弟的身子重重地碰上木箱,那瓷罐掉下来摔碎了。一直记得那绚丽的瓷片四散在磨损失色的红漆地板上的样子。之后我就固执地坐在门外的风里等妈妈回家。当我满心委屈和愧疚迎向暮色里的妈妈,并鼓足勇气,严肃认真地对妈妈说:我做了一件坏事……也许因着我认真认错的态度,妈妈竟没有责怪我,只是另一只瓷罐再也没用来装茶叶,也没有做装饰,而是被妈妈锁进了抽屉。这是个大人的世界,他们拥有抽屉和锁。现在想想,不知那瓷器来自何方,那个年代那么精致的一只瓷器对刚刚三十岁的妈妈或者也是有意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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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世界便开始纷繁了,充满了夸张的狂喜和五彩缤纷。鲜艳的物事迅速刺进人们的眼睛,又迅疾离去。早已从妈妈的抽屉里出土了的另一只瓷罐已显得陈旧了。但我却看中了它,并暗暗想,它也许就是我能够从以往带走的唯一一件实物了。那时我已谈恋爱,却与他相隔数百里,常常是半年才能见一面。有一次去他宿舍,我带上了这只瓷罐,放在他书桌上,说是放茶叶的。他笑笑说挺好看的,是古董了呢。他并不知晓这瓷罐的历史和我静静陪伴的用心。当谈了六年恋爱的我们各奔东西时,我没想到那个瓷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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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已从大西北漫天飞雪转入亚热带无边暖阳。接他的信息,说是要结婚了,心里起伏了几下,又想:他是应该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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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晚夜里惊觉,不知怎么就想到那个瓷罐,想它在清冷的夜色里暗暗站在他与她的房间里,是不是会感到陌生的、隔绝的冷呢?为此,我竟彻夜不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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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真想不到心竟会这样牵绊于小小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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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在家 copyright dedec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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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独自在家的时间很少,因为有奶奶,奶奶总是在家的。偶然的一个下午,奶奶出门而没带我,自己突然有了别的孩子挂在脖子上的那串钥匙,那种幸福是隐秘而巨大的。那样的时间,我总是很吝啬地不邀一个朋友,我要彻底地独自在家。 本文来自织梦

我还记得那个下午的俄式房间:厚厚的土墙配上小小的窗,使整个房间有一种甜蜜暧昧的暗,厚厚的地板,妈妈上班时忘记拿的蓝色围巾挂在床沿。我小小的脚步响在这曾发出无数脚步声的木地板上,房间空荡荡的,亲人们都离开了,而他们的呼吸在我童年的墙与墙之间飘荡着,从未有过的清晰——那么多空间包围着我。那么多亲密的空间;那么多时间,整整一个下午。我是像从偷来的时间里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家,一切都带着熟悉的陌生,在亲人们离家的空气里,我感到与他们从未有过的亲近——他们的气息就在我的呼吸里。我安安静静地四处走动着,像一个哈萨克牧民国王般巡视自己无遮拦的草场,又像一个朋友黄昏时唱的那首歌的歌名——《重归苏连托》。走完了一切敞开的部分,我觉得自己该向隐秘处进军了,于是我开始翻妈妈的抽屉、衣橱以及一切平常难得翻到的不属于我的领地。细细地看着爸爸的小小的红色收音机,妈妈的黄铜顶针、几片遗漏的药片、叠得歪斜的一张发票、小手电、手绢……一一看过之后,我把歪斜的发票仍旧叠回歪斜——我并不准备帮妈妈收拾它们,甚至也不想让妈妈知道我的这一游。然而,那收音机、那发票、那手电们是知道的,它们从此带上了我的气息。而那时的我,也是以童话中小布头的心境与它们相遇的,尽管在此之前我早就见过它们,但其中的意蕴是不同的——我秘密地分享了与它们的接触,这些与父母生命相关的东西使我有一种亲密的感动。像我以后在诗歌中与自然分享着茂密的森林、翻开的蚁穴、磨损的窗沿和艰难生活的人们脸上和肌肉的纹理里显出的顺从、忍耐和全部隐名埋姓的巨大生存。我一直想,是童年独自在家的经历使我接近了诗歌——怀着感动一个人翻看世界。 本文来自织梦

长大了,去上学,然后工作,离父母的家愈来愈远。然而每次回家,独自在家的时间,我总是下意识恍恍惚惚地一一翻遍家里所有敞开和关着的部分,甚至包括厨房放炊具的八仙桌的小抽屉。我看见我不在家时爸爸新买的俄式铜汤匙。妈妈新添置的按摩器放在妈妈床角的柜子里面。奶奶古老的铜梳妆盒里还是齐整地摆着碎布、一根我用过的头绳,还有用了一半的裁剪用的滑粉笔,我小时的一张照片。变化了的就是多了一张我新寄回来的近照——翻着翻着,我像是从这些平常和物件中触到了家人的生活和我不在时从他们身上流逝的时间——一切变化了和未变化的,而在这熟悉的气味里,我的心才从千里万里之外回到了家。像是这些童年就熟稔的、带着亲人气息的东西把我一点一点认领出来,无声无息地一路把我带回到了童年,使我心里充满对过去时间的忧伤和能够回家的温暖——这种爱没有丝毫的戏剧性,它平淡得无法表达。 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也有了不能称之为家的居所。我的抽屉里放满了各种东西:证件、笔记本、家信和从海边拾来的外表粗糙内部华美的鲍鱼的壳。独自在家的时间延长到无数个空洞的早晨和漫长的下午,然而,除了找什么东西和抽屉太满必须烧掉一些过去的东西外,再很难有心情翻它们了——因为我的抽屉对我而言没有历史和隐秘吗?想家的时候,也常常想起家里的抽屉们。我不知道抽屉代表了家的哪一部分,也无从想象将来我的孩子有一天打开我的抽屉时会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是啊,会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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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父母的抽屉远得无法再翻,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会回家,一直走回到童年。但我知道,这次的回去已经不完整了,亲爱的奶奶离开了我,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她等我的日子太长。时间挡住了一条归去的路,再也不会出现了。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一成不变地等待我的世界失陷了,当我还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后方就开始模糊起来。这使我想起朋友的一句诗:“三十岁/铜锣敲响四面八方。”看到这句诗时我哭了,我感到隐忍的悲哀——有些东西不会再为我敞开了,它逝去得那么迅捷和悠忽,甚至根本没有铜锣之声的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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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后收到妈妈的信,说她和爸爸结婚三十年来第一次完全在两人世界里生活。我突然觉得,我滥用独自在家的权力妈妈是知道的,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翻出过在我那个年龄不应翻出的东西。 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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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歌,诗人,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植物记》、《阳光的首都》等。 dedecm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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